119. 拜忏-《江湖病人:妖僧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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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茂儿……我那十月怀胎、千苦万苦方才教养成人的亲亲儿子!你既去了,为母耽于尘世,还有何用?且绝了容氏门户,也省了孝衣麻服,容我自个儿扯条三尺白布盖面,随着撒手人寰便了……”呼喝一通,气短方顿,秦樱鼻生涕口冒涎,抬掌疾往面上囫囵抹了抹,全若油彩铺在脸上开了张;两目一阖,立时软着脚跌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自小到大,我儿焉有号寒啼饥之时?为母竭心尽力,何尝教你饮过一口风露,行过半步坎坷?恨只恨不能时时将你袋在衣袖里,宝着惜着,寸步不离,避着日头,远着风浪……你怎就这般……这般解不出为娘心意?”

    况行恭抱着容欢立在一旁,听得此言,心下哪儿有好滋味?顺势摇了摇眉,只于脑内怨道:若你能早些将茂儿当个七尺汉子而非三寸婴童,其又岂会这般性重心浅,经不住事儿,如疯如魔,自寻短见?

    只是,眼下况行恭念着因自己当初添油添醋,一味撺掇,方才将秦樱古云渥凑成一对的过失,也只得瘪着嘴敛着眉腹内打鼓,无颜敢有半分明面上的招架。

    “现下,茂儿不在了……我这当娘的,生老死葬,缓急无依了……”

    这话将出,况行恭免不得身子又是一颤,口燥咽干。想她秦樱同销磨楼主只作了一载的露水夫妻,便横遭此祸,夫君独子于同一日撒手西归,教其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,还惹出个“不肖子弑父大逆不道,糊涂儿怨母人情不通”的伦常笑柄。若从根儿上论,况行恭着实难将自己从这前因后果里摘个清白干净,眼下自是免不得铁皮包脸,亦感无颜,一面埋怨罪过了自己,一面急欲寻个地缝入身。

    “行恭……你且…且言上一句公道话——此回可真怪我……自食恶果?”

    况行恭面皮稍紧,虚张声势般咳了一咳,一面摇着容欢欲止了小儿啼哭,一面挖空心思寻出些宽慰之辞。

    “我这人,你自明白,愚笨拙直,不通婉曲。事已至此,我便有甚说甚,话虽未必中听,却也是番道理。”

    此言方出,秦樱目帘随即一低,面上形容,更见戚戚,定个片刻,索性由着自己缩成一堆,塘泥一般瘫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之前我便劝你,但随了自家心意,同那销磨楼主成就一段好姻缘。一来,若世人知晓茂儿父亲当年所为,只会将你代夫赎罪之行传作佳话,岂敢诘责?其既肆意取了销磨楼主爱妻性命,现以自家娇妻偿还,尚是他造化了一桩稳赚的买卖;再来,拆的散的,本非天定姻缘,你同茂儿父亲义合则聚、义绝则离,道不同不谋,志不同不友,由此而来的怀抱琵琶上别船,岂非顺理成章,千自然万应当?至于,你同销磨楼主,郎有意而乐天知命,通情识礼,妾有心而未加放逸,几番峻拒,若不是天可怜见,促成美满,哪儿有这一双两好的天命良缘?”

    “真若天定,怎教我今日大祸临头,白事迎门?”秦樱闻声,笑中带苦,挣扎着立起身来,然则面上颜色倒是好看了些许。

    况行恭吞舌咬唇,一时倒也寻不出个合用的辞句应对,只得将两臂颠得快些,以为遮盖,更求容欢早早消停便好。

    “瞧这孩子,怎生啼得这般厉害?”秦樱心下烦扰,作势起身,探上前往容欢颊上一拢,方一触及,心下免不了又是咯噔一声。

    “速去寻个大夫,欢儿身子烫得厉害!”话音方落,其又蓦地捺住况行恭肩臂,两目一定,低低叮咛,“先将后园好生拾掇了,再去不迟。”

    况行恭颔了颔首,扭脸应道:“你且将心安下,因着那园中古藤密道,我早便嘱咐旁人莫多往那处行差走脚,眼下我便过去,该有的不该有的一并除了便是。”

    言罢,况行恭抿了唇塌了肩,轻往容欢身上拍了两拍,后则放脚,眨眉无踪。

    之后几日,况行恭内里操持丧事,外里打发亲族,于私安抚秦樱,于公支撑宋楼,忙作一团,吃睡无暇,尤是显得形疲瘦顿,肉减骨突。更因着容欢烧热不退、呓语模糊,求医几百,皆是无功,况行恭感秦樱所急,自家心下亦是双份焦躁,几番打探,莫敢稽迟,又张罗着自百里外寻了位得道高僧,专来宋楼涤浊荡秽。

    “阿弥陀佛。”

    “信女宁可散尽家财,只求高僧速救我孙!”秦樱将面前这头骨如拳、毫光满面的老和尚稍加打量,心下暗道:传言这和尚有些个撮土为山画地成河的本事,此话自难取信,然则见其形容,当是一真僧无疑。

    老僧闻声,却不多言,起手再呼“阿弥陀佛”,后则不忙不慌,撂了锡杖舍了钵盂,净口、沐浴、燃香、顶礼,专择了宋楼祠堂外,长跪合掌,一遍遍诵起《四甘露咒》来。

    秦樱纳了老僧之言,抱了容欢,候于堂内,只闻门外佛音深满清彻,微妙乐闻,随着梵呗,其踱步渐缓,纳气渐长,两肩一沉,亦是缓自口内吐出句“破迷开悟,明心开性,离苦得乐,往生西方”来。

    这场唯一僧而无坛无像无幡无鼓无铙无铃的度亡道场,倒远比几日前宋楼方行的那一场整七昼夜、逾百尼僧、拜忏打醮放焰口一式不落的全堂水陆空法会更让秦樱来的安心许多。

    “假使百千劫,所作业不亡;因缘际会时,果报还自受。”老僧于祠堂外一跪,便是七七之日;秦樱于祠堂内静思,亦是满了四九之期。

    况行恭每日往祠堂内外送些斋饭,眼见容欢身子日渐好转,恶疾徐退,心下怎不喜踊?如此,更料定了这老僧是有道行有根基的,这般想着,其少不了口内碎碎念叨个“凶中化吉、灾过福来”,再往和尚褡裢里塞多一沓钱钞。只是两处,让况行恭不甚明白——道场做完,秦樱便教自己请师傅专造了个空中琉璃龛,将古云渥所赠金樽好生置于最高处,颇有些个睥睨天下脚踩众生的意味;其后又命人将连通销磨楼的密室门匙贴了层薄金,挂在了容欢从不离身的长生锁上,至于那密匙如何于将来籍着乱云阁妙人之手改成了机簧暗藏、方便称意的折扇,因是后话,略去不表。

    而秦樱这边,不日再往销磨楼。这一行,并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、纵心极意会情郎,反倒是不粘皮不带骨、不拖泥不涉水,决绝话别,后见无期。

    “行恭,你倒是说句公道话来!”

    况行恭为秦樱一惊,耳郭一抖,神思复转,魂归当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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